天还没亮,我就出了门。
我叫水生,我爹给我取这个名,就是希望我像水里的活物,一辈子有饭吃。我们这儿,靠湖吃饭。
湖上的雾大得能掐出水来,柴油马达“突突突”地响,跟个得了肺病的老头儿似的,咳得人心烦。婆娘秀莲还在被窝里,我轻手轻脚地走的,怕吵醒她。她最近身子不得劲,一宿一宿地睡不着,总说心口堵得慌。
我知道,不是心口堵,是穷堵的。
儿子小亮在市里念高中,重点班,学费生活费像个无底洞。家里那两间破瓦房,一下大雨就“外面大下,屋里小下”。我跟秀莲讲,再熬一熬,等小亮考上大学,咱们就出头了。
秀莲不吭声,就是叹气。那叹气声,比湖上的风还凉。
今天这网,格外沉。
我心里一喜,想着莫不是撞上大鱼群了?这年头,湖里的鱼越来越精,越来越少,一网下去能有个百十来斤,就算老天爷赏饭吃了。
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拽,胳膊上的青筋一根根全爆了出来。渔网慢慢露出水面,白花花的一片,可我心里却“咯噔”一下。
不是鱼。
网里裹着个黑色的旅行包,鼓鼓囊囊的,看着就不轻。
我心里发毛。这湖里,每年都得淹死几个想不开的。这包,别是……
我把船划到一处芦苇荡里,四下看了看,天边泛着鱼肚白,湖上一条船都看不见。我定了定神,把那个黑包拖上甲板。拉链都锈了,我用渔刀使劲撬开。
“哗啦”一声。
我整个人都定住了,血一下子全涌到了头顶。
一包的钱。
全是红色的“老人头”,一捆一捆用皮筋扎得整整齐齐。码得跟银行里一样。
我这辈子,别说见了,想都没想过这么多钱。
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,摸了一下。那手感,又硬又滑,带着一股子水腥味和钞票特有的油墨香。
我“扑通”一下坐倒在甲板上,点了根烟,手抖得烟都夹不住。
第一反应是,报警。
可第二个念头就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:有了这笔钱,小亮的大学学费就有了;家里的房子就能翻新了;秀莲也不用再跟我受罪,可以去市里医院好好看看了。
这个念头一出来,就再也压不下去了。
湖上的雾,好像更浓了。我看不清岸,也看不清天。整个世界,就剩下我和这一包钱。
我把旅行包死死地塞进船头的储物仓,用旧渔网和雨衣盖得严严实实。然后调转船头,马达加到最大,疯了似的往回开。
那一网的鱼,我不要了。
回到家,天刚蒙蒙亮。秀莲已经起来了,在院子里喂鸡。
“今天回这么早?鱼呢?”她看我两手空空,一脸纳闷。
我没说话,把她拽进屋,插上门栓。
“你疯了?大白天的……”
我没理她,从怀里掏出一捆钱,拍在桌上。
秀莲的眼睛,一下子就直了。她这辈子,没见过一万块钱一捆是啥样。
“这……这哪来的?”她的声音都在发颤。
“湖里捞的。”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跟她说了,当然,省去了我心里的那些纠结。
秀莲的脸,一阵红一阵白。她拿起那捆钱,一张一张地数,数了三遍,手抖得跟筛糠一样。
“老天爷……老天爷开眼了……”她突然抱着我,哭了起来。
那哭声里,有惊,有喜,有这些年受的委屈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俩就像做贼一样。白天,我照常出去打鱼,但心思全不在网上。晚上,就把那包钱拖出来,在昏暗的灯光下,一遍一遍地数。
一共是六十万。
一个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数字。
秀莲的病好像一下子好了,脸也红润了,走路都有劲了。她开始计划,要在村东头买块地,盖个两层小楼,要带院子的那种。她说,要给小亮在市里买套小房子,以后娶媳妇用。她说,要去金店,给我买个大金链子,给她自己买个金镯子。
我听着,心里却越来越慌。
这钱,烫手。
我开始失眠,一闭上眼,就是那个黑色的旅行包从水里冒出来的样子。我总觉得,那包钱上,有双眼睛在盯着我。
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。
“听说了吗?邻村那个叫林晓雯的姑娘,跳湖了。”
“哪个林晓**雯**?就是那个在外面发了财的林师傅家的闺女?”
“可不是嘛!听说是在外面做生意,被人骗了,欠了一屁股债,没脸回家,就……”
说话的是村里的长舌妇,声音不大不小,正好能传到坐在码头上补网的我耳朵里。
我手里的梭子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林师傅,我认识。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,手艺很好。前几年他闺女出息了,在外面开了个网店,赚了点钱,把他接去城里享了几年福。村里人都羡慕他。
怎么会……
我心里那个疙**瘩**越来越大。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林晓雯的事。
村口的“老疤”是个消息通,他跟我说:“水生啊,你是不知道,那姑娘可惜了。听说这次是把所有家当都投进一个什么网络项目里,结果是个骗局。不仅自己的钱没了,还借了好多亲戚朋友的。她爸把老家的房子都抵押了给她凑钱。这下好了,人财两空。”
“那……她爸呢?”我声音干涩地问。
“还能咋样?一夜头发全白了。从城里搬回来了,天天就坐在湖边上,也不说话,就那么看着湖面。魂儿都丢了。”
那天下午,我鬼使神差地划着船,去了邻村的湖岸。
远远的,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。
是林师傅。
他就那么坐在一块石头上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。湖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,他一动不动。
我的心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。疼得我喘不过气。
那包钱,是林晓雯的。
是她最后的希望,也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我把我的猜想告诉了秀莲。
她脸上的笑容,瞬间就凝固了。
“你……你别瞎想。湖那么大,哪就那么巧?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**察觉**的慌乱。
“那包是新的,拉链都只是有点锈。说明掉水里没多久。时间对得上。”我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说,“而且,我打听了,林晓雯投的那个项目,据说就是被人骗了六十万。”
数字,也对上了。
屋子里的空气,一下子降到了冰点。
那笔曾经给我们带来无限希望的钱,此刻像一堆冰冷的石头,压在我们心上。
“那……那你想怎么样?”秀莲的嘴唇在哆嗦,“还回去?水生,你想清楚!小亮的学费,我们的房子……这钱到了我们手里,就是我们的命!是老天爷给我们的!”
“这是人家的命换来的!”我吼了一句。
这是我第一次跟秀莲吼。
她愣住了,眼泪“唰”地就下来了。
“是,是人家的命换来的!可我们呢?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?你天天在湖上风里来雨里去,哪天掉下去,谁管我们娘俩?小亮要是没钱上学,一辈子就得跟你一样当个渔民,他的命呢?”
她的话,像刀子一样,一刀一刀扎在我心上。
我无话可说。
是啊,我凭什么清高?我有什么资格?
那晚,我们谁也没睡。六十万,就放在我们中间的床板下。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,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,吸走了屋里所有的温度和空气。
第二天,我照常出船。
可我再看这片养了我半辈子的湖,感觉完全变了。
湖水不再是亲切的,它变得阴森,深不见底。每一道波纹,都像是林晓雯的冤魂在叹息。我甚至不敢把手伸进水里,我怕摸到一只冰冷的手。
我没办法再打鱼了。
一连几天,我都空着手回家。
秀莲也不再跟我吵,她只是默默地做饭,默默地看着我。我们之间的那堵墙,越来越高,越来越厚。
家里的气氛,压抑得让人发疯。
一天晚上,我喝了点闷酒,壮着胆子对秀莲说:“把钱还回去吧。不然,我们这辈子,都睡不安稳。”
秀莲没哭也没闹,她只是看着我,看了很久很久。
“水生,”她平静地说,“我听你的。但是,你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钱,不能就这么还回去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我们不能说是在湖里捞的,”秀莲的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,“就说……就说这钱,是林晓雯之前寄存在我们这里的。她信得过你,让你替她保管。现在她人不在了,我们把钱还给她爹。”
我明白了。
秀莲是要保住我的名声,保住这个家的脸面。如果承认是捞上来的,还动了贪念,我们在村里就再也抬不起头了。
可这样,不是撒谎吗?
“水生,这世上,有时候需要一点谎言。为了活下去。”秀莲的声音很轻,却很坚定。
我看着她憔悴的脸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点了点头。
第二天,我跟秀莲提着那个黑色的旅行包,去了邻村。
林师傅的家,门是虚掩的。院子里乱七八糟,堆着些木料,落满了灰。曾经那个爱干净、爱拾掇的老木匠,已经不见了。
我们走进去,看见林师傅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,手里拿着一块木头,呆呆地出神。
他瘦得脱了相,眼神空洞,仿佛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察觉。
“林师傅。”我轻轻地叫了一声。
他缓慢地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们半天,才认出我来。
“是水生啊……有事吗?”他的声音,像被砂纸磨过一样。
“林师傅,我们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准备好的说辞,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秀莲看我这样,往前走了一步,把旅行包放在林师傅脚边。
“林师傅,这是晓雯……这是晓雯之前放在我们家的钱。她说怕放自己那儿不安全,我们家水生老实,她信得过。前阵子我们去市里看小亮,一直没机会给您送过来。您……节哀。”
秀莲说完这番话,脸都白了。
林师傅的目光,落在了那个黑色的旅行包上。
他死寂的眼睛里,突然有了一丝光。
他颤抖着伸出手,抚摸着那个包,就像在抚摸自己女儿的脸。
“是……是她的包……”他喃喃自语。
然后,他打开了包。
看到那满满一包钱,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,随即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滚滚而下。
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没有嚎啕大哭,就是无声地流泪,肩膀一抽一抽的,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悲伤,让我的心都碎了。
我和秀莲站在一旁,手足无措,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过了很久,林师傅的哭声才渐渐停下来。
他擦了擦眼泪,看着我,眼神里有了一点生气。
“水生,谢谢你。谢谢你们两口子。”
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”我连忙说。
林师傅从包里拿出两捆钱,递到我面前。
“水生,这钱,你们拿着。”
我跟秀莲都愣住了。
“不不不,林师傅,这使不得!这都是晓雯的钱!”我赶紧摆手。
“听我说完。”林师傅的声音不大,但很有力,“这钱,不是你们想的那样。”
我跟秀莲对视一眼,满心疑惑。
林师傅叹了口气,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。
“晓雯那孩子,心高气傲。她做生意被骗,不是因为她笨,是因为她太想让我过上好日子。她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,还借了亲戚朋友的。骗局揭穿那天,她没跟我说。”
“她一个人,偷偷去找到了那个骗子。她威胁那个骗子,如果不还钱,就跟他同归于尽。那孩子,性子烈……”
“骗子怕了,把骗她的六十万,还给了她。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“那……那她为什么……”
“因为她觉得没脸见人了。”林师傅的声音哽咽了,“她觉得,虽然钱要回来了,但她伤害了那些信任她的亲戚朋友。她借钱的时候,拍着胸脯跟人家保证能赚大钱。现在……她没法交代。她钻进了牛角尖,觉得只有自己死了,才能赎罪。”
“她在遗书里写,这笔钱,让我拿去还给所有亲戚。她说,她对不起我,更对不起那些相信她的人。”
林师傅看着我,眼睛里是无尽的悲凉。
“所以,水生,这钱不是赃款,也不是不干净的钱。这是我女儿……用她的决绝换回来的,一份清白。”
屋子里,一片死寂。
我跟秀莲,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震住了。
我们以为我们拿的是一笔带来厄运的钱,却没想到,这笔钱背后,是一个女孩用生命去捍卫的尊严和清白。
“这两万块钱,你们必须收下。”林师傅把钱硬塞到我手里。
“林师傅,我们……”
“水生,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。小亮是个好孩子,读书要紧。就当……就当是晓雯这个做姐姐的,给弟弟的学费。”林师傅看着我,眼神诚恳得让我无法拒绝。
“而且,”他顿了顿,说出了一句让我和秀莲都石化了的话。
“而且,我知道,这钱是你们从湖里捞上来的。”
我和秀莲,像被雷劈中一样,呆立在原地。
林师傅的眼神,平静而深邃,仿佛能看穿我们的一切。
“我女儿跳湖那天,是抱着这个包一起跳下去的。她遗书里写了,如果有人能捞到,就请那个人把钱还给亲戚们,剩下的,就当是谢礼。”
“我这几天,天天去湖边等。不是在等我女儿的魂,我是在等那个捞到包的人。”
林师傅看着我们,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。
“我看见你的船好几天都空着回来。我看见你婆娘脸上的愁容。我就猜到了。你们是好人,水生。换了别人,这笔钱,我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。”
我的脸,火辣辣地烧。
我以为我上演了一场天衣无缝的戏,却没想到,自己从头到尾,都是一个被看穿了的小丑。
而眼前这个失去女儿的老人,用他巨大的悲伤和宽容,默默地守护着我们这点可怜的自尊。
“拿着吧。”林师傅把钱塞进我僵硬的手里,“这是你们应得的。也是我女儿的遗愿。”
我再也忍不住,眼泪夺眶而出。
我不是为这两万块钱,我是为我心里的那点肮脏,感到无地自容。
秀莲也哭了,她拉着我的胳膊,对着林师傅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从林师傅家出来,太阳已经偏西了。
阳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我手心里的两捆钱,不再是烫手的山芋,而是有了一种沉甸甸的、温暖的重量。
我和秀莲一路无话,走回了家。
到家后,秀莲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那张写着“盖楼”、“买金链子”的纸,撕得粉碎,扔进了灶火里。
火光映着她的脸,她好像一下子轻松了许多。
结局
那之后,我们的生活,好像什么都没变,又好像什么都变了。
我依然每天打鱼,只是心里坦荡了。再看那片湖,它依然是那片养育我的水,平静,深邃,包容着一切。
秀莲不再失眠,也不再说心口堵。她用那两万块钱,给小亮交了学费,剩下的,把家里的屋顶结结实实地修了一遍。
我们再也没提过盖楼和买金链子的事。
我们帮着林师傅,把那六十万(其实是五十八万了),一家一家地还给了那些亲戚。每到一家,林师傅都深深地鞠躬,说:“对不住,是我没教好女儿。”
没人怪他。大家只是叹息,说晓雯是个好孩子,就是太要强了。
后来,林师傅重新拿起了他的木工家伙。他不再做家具,而是开始雕刻。他雕刻各种各样的鱼,雕刻湖上的水鸟,雕刻在风中摇曳的芦苇。
他的作品,栩栩如生,带着一种动人的生命力。
有人出高价买他的木雕,他不要。他说,这些都是给我女儿的。
再后来,我听说,林师傅把那些木雕,一个个地,都扔进了湖里。
他说,要让这些有生命的东西,去水下陪着她。
我最后一次见林师傅,是在一个黄昏。
他还是坐在湖边那块石头上,但他的身边,放着一把崭新的木工刨子,和一个半成品的木雕。他没有看湖,而是在低头,专注地打磨着手里的作品。
湖面波光粼粼,金色的晚霞铺满了整个天空。
我远远地看着他,没有过去打扰。
我知道,有些人,有些事,就像这片湖。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,底下却藏着我们永远无法探知的深情和暗涌。
而我们这些靠湖吃饭的人,能做的,不过是在风浪来临时,守住自己那条小船的舵,和心里的那点光。
那点光,比一包钱,金贵多了。